第 39 章 第 39 章

    打断两人之间对话的，是突然敲了两声门后走进来的齐济。
    她轻轻蹙眉，还没懂面前这莫名温馨的气氛是怎么个回事儿，就看到小鬼站起来垂着头揉了揉眉毛，语气十分真诚地朝自己喊了句“白淮哥”。
    齐济缓缓看向白淮，齐凯意这小鬼一般受委屈或者难过的时候才会垂头揉眉毛，这动作基本是他小时候准备开哭前的预警。
    齐济平静地和白淮对视着，“你欺负他了？”
    齐凯意慌忙跟道：“没有没有。”
    齐济居然看到小鬼猛地先抬起头，他一副十分紧张的样子补充道：“白淮哥你别误会，我姐姐很温柔的，我们刚刚就是聊了聊天。”
    ……
    她更怀疑了。
    小鬼真的没被欺负吧？
    都出现“我姐姐很温柔的”这种错觉了。
    齐济一脸狐疑，就见齐凯意从身后推了几下白淮，“姐，你过去吧，白淮哥找你。”
    不是，怎么，她就一会儿没见，这小鬼，她怎么就看不懂了呢？
    白淮沉默着走过来，跟在齐济身边，除了一直盯着齐济打量的眼神外，没有多言。
    齐济把齐凯意房间的门关上，转头看向白淮，声音有一些僵硬，“你，你陪我去看看爷爷。”
    她刚进房间的时候，爷爷还是睡着的，只有绿萝卜每次像是能感应到她什么时候来似的，已经等在了爷爷房间的防盗窗床沿上，歪着头转着眼睛看着她。
    但刚刚，爷爷明显要醒了，齐济下意识竟然是去对面房间把白淮拽过来。
    身体的动作比理智还快。
    没办法，齐济想，还不是因为她顶着白淮的样子，怕爷爷不认识也怕吓着爷爷。
    白淮见她板着脸不自然的样子，明白了过来，虽然眼底还藏着几分沉思，但却凑近她笑着问道：“我以前板着脸不是很好看啊。”
    难怪那个时候她总是说还是笑起来好看，白淮现在自己看来，嗯，也觉得是这样。
    齐济抿唇，只抓住了他的手臂，把人往爷爷的房间带。
    也没有什么不自然的，毕竟相当于是在抓着自己身体的手臂。
    老人家的房间里，总是会有一种莫名的沉暮的气氛，就像再热烈的阳光照进屋子，屋内的人似乎也只能感受到黄昏余温一般。
    那是那一刻老年和青年面对面时双方产生的无力感，前者想却无力再为自己的小辈做些什么，后者想却不可能改变面前垂暮的现状。
    齐爷爷的床边，白淮和齐济坐在同一边，齐济坐在更靠近齐爷爷床头的位置。
    老人果然眼皮微颤，似乎马上就要醒来。
    齐济握着他的手，床边的被已经掖得很好了，但她的另一只手像是没事找事做一般，还在不停地做着掖好被子边缘的动作。
    白淮垂下眼睛，当年齐家起势后还是很有名的，齐济的爷爷和奶奶据说当了一辈子的教师，这样的背景下，虽说齐济的父亲是白手起家毫无根基的商人，还是减少了不少当时海川各家对他的轻视的。
    齐爷爷终于睁开了眼睛。
    老人不胖，但因为皮松的松弛，他的眼睛睁开是，眼角也是垂下的，眼皮上都能够看到皱纹，他似乎还有些迷糊，但神色却始终是温和的。
    白淮几年前就想过，自己家那老头再过十年二十年会是什么样，会不会也变成慈祥老人。
    而今看来，几年前甚至十几年前是什么样，几年后和十几年后，差距也并不大。
    至少从神色上可以一窥性格。
    此刻清醒的不像是齐济的爷爷，反而像是齐济。
    她有些慌张地松开了握住老人的手，站起身往白淮身后退了一步，神色僵硬。
    就连窗边的那绿萝卜的小眼睛，都在白淮和齐济两人之间来回打量，小小的眼睛大大的困惑，中途甚至还抬起一边爪子挠了挠自己的脸颊，一只爪子抓住防盗窗也依然站得稳稳的。
    白淮伸出手臂在她身后虚揽着她的身体，没有让她继续后退。
    老人醒了。
    略显浑浊的双眼似乎盯着床边的两人辨认了片刻，眼神竟是多了几分笑意，而后伸出手，“小欣楚带男朋友回来看爷爷啦——”
    他伸出的一只手，颤颤巍巍地抓住的是“白淮”的手臂。
    齐济心里清楚，这可能不是什么分辨灵魂的特异功能，只是面前的老人犯得迷糊。
    姑姑也说过，这两年有时爷爷认人连男女都分不清。
    齐济轻轻“哎”了声，终于没有再后退，反手握住爷爷的手，另外一只手却是拇指按在一边脸颊，其余四指从人中下挡住了自己的嘴巴，像是挡住这一刻从喉咙处堵上来了涩意。
    白淮默默地把头转向另一边，和窗边那眼还没有绿豆大的绿萝卜面面相觑。
    他一瞬间明白为什么齐凯意知道齐济把白淮带回来还见爷爷会反应这么大了。
    不管是他白淮，还是齐凯意，都是她长长时间线上的一段，而在她心里，只有爷爷是最后的齐欣楚了。
    爷爷握住齐济的手，语速十分缓慢，时不时会说到自己以前的事情，甚至会提到私塾这类十分久远的词语。
    他今天似乎精神很好，可能是见到最疼爱的孙女带了男朋友来见他，又或者只是因为今天的阳光把春天拉近了一步。
    “我们欣楚的名字最好听了。”
    “爷爷啊，到时候会帮那个臭小子和小楚多喝几杯喜酒的。”
    “……”
    如果白淮没有听错的话，齐济爷爷口中的“臭小子和小楚”应该就是齐济的父亲和母亲了。
    他在齐济初中毕业离开后，才知道当年齐家出事了，连老本儿都没留下来，但是那以后也再没有别的消息——如果说刚被齐凯意亲口证实为假消息的“齐济应该是出国了”也能算是消息的话。
    白淮眼神冷了下来。
    他直觉接下来的内容齐济大概是不想让他在旁边听着的。
    白淮十分自觉地起身，一路没有忍心回头看齐济，直到走出房门要把房门关上——
    她握着爷爷的手，微微俯身，用爷爷的手和自己的手一同挡在了眼前，但还是能看到下唇一边被咬住的唇角，很用力。
    白淮轻轻闭了下眼睛。
    -
    齐济出来过一趟，想让白淮先回去，自己晚上留在这里。
    白淮那时坐在沙发上，齐济出来的时候，他似乎都无所察觉，直到齐济走到他的身边，他才缓缓地转头看过来。
    他刚刚似乎在发呆，而且是很专心的发呆。
    白淮抬头看着她，没有说什么时候走，却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平时假发不是很麻烦，怎么不直接把头发剪了？”
    长发短发，白淮都能认出她来，同样，爷爷也是。
    齐济眼神一晃，像是被这个问题难倒了一般。
    要怎么说？
    说因为之前高中她帮别人代打被爷爷在网吧抓到的时候就是短发？
    说因为害怕自己短发爷爷就不认出自己？
    还是说，担心爷爷潜意识里不想认那个高中“叛逆”的孙女？
    -
    即使没有继续升海川中学高中部，齐济的高中三年成绩也保持着优秀。
    她在海川中学本就是仗着成绩和聪明劲儿瞎闹也能获得宠爱的那一类，高中来到海川一高以后，更是稳坐的第一名。
    但那几年家庭境遇实在是几番波折。
    初三的时候齐家事业出现问题，同年齐父接连出事，最后大概是顶不下压力，在齐济刚上高中转到海川一高后，齐父和齐母居然默契地先后断了消息。
    这些说来简单的几句，是她那时怎么也过不去的坎儿，也是现在怎么也想不明白的难题。
    他们为什么会这么舍得？
    她记忆中，明明还是父亲温和的笑和母亲温柔的脸。
    从那以后都是爷爷一个人带她。
    在齐济爷爷眼中，齐父从商就算后来出了点成绩也从未得到他的认可，但商业失败后不负责任的消失更是让齐济爷爷觉得丢脸至极。
    那个时候连续遭遇来自儿子和儿媳妇的打击，老人的身体已经不算十分硬朗。
    但齐济就是那个时候接触到AREA，并成为了圈里十分有名的代练。
    高二那年，是齐爷爷在网吧抓到的齐济。
    还给她留了几分面子，沉默着把人拽回家以后，指着她短发的假发，还有她的手，“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我以为那臭小子已经是我们齐家的底线了，你看看你现在都在哪儿和谁在一起都在不学好做什么事情！”
    齐济倔强地不开口，年少时的“尊严”不允许她辩解。
    她要怎么说？
    因为她知道家里没有给爷爷留下能拿出她每年学费、学杂费、校服等等各种费的钱，而她更不想接受别人的帮助。
    齐欣楚以前即使对白淮，也有自己的骄傲。
    她没有办法说，但同时也没有办法放弃在做的事情。
    后来爷爷又抓到过她一次。
    在这世界上了解一个人的人不多，但总有一个亲人算其中一个。
    老人那次只沉沉地叹了口气，搓了搓手，说：“走吧，回家。”
    齐济不知道爷爷怎么知道的，是凭借对她的了解，还是和学校沟通过。
    她只知道，老人曾经也是骄傲了一辈子清贫了一辈子不曾对人奉上讨好笑脸一辈子的人。
    是爷爷自己口中一辈子不会后悔做过的什么事儿的读书人。
    但那以后，本来当了一辈子教师晚年空闲在家的爷爷，也会在过年的时候写了春联拿出去卖，会接受以前难以接受的邻居的好意，会在路过时眼神转动注意路边是不是有可回收的瓶子。
    齐济想，以爷爷的清高和好面子，这辈子可能只有这个孙女给他带来了后悔吧。
    爷爷是在齐济高三那年出事的，原因简单得会让以前的齐欣楚觉得不可思议。
    他在餐厅后厨帮忙，本来人家不愿意，爷爷直接提出可以工资减半，结果第一天试用，老人直接在后厨的雪地上摔了一跤。
    同一天，齐济联系之前找过自己的GGG俱乐部，以替她在医院安顿爷爷作为加入的条件，且加入时间约定在六月，高考后。
    不是没有别的可能，但竟只有GGG俱乐部伸出的手。
    同年夏天，GGG、Miracle成为了那年夏季赛最具潜力的奇迹选手，也是被众多俱乐部盯上却仿佛跟GGG签了终身合约似的齐济。
    而后受齐父牵连的姑姑终于回到海川，似乎生活的正规重新开始记起齐济。
    可齐济再也不想记起那几年的生活。
    曾有的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让此后的暗淡越发难以忍受，也让她后来见到的所有色彩都不值一提。
    那便不如一起都埋起来。